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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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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衣終究走了。

葉青艾本無心理會這個只有幾面之緣的陌生。因為得知鎮守邊關的大將霍心西被迫令歸朝釋權之後,她又聽今上下了所謂的“梯級稅賦”,正思索著什麽的她一不小心砸了手中研臺,又急急去尋父兄,得了父兄不以為然,又溺愛卻頗敷衍的“女兒家應如何”的一通話後。葉青衣閉了閉眼,不語,獨自回房苦悶。

果然其後不久,西南之地民變。本是善策,奈何當今朝中不清,君王昏潰,朝臣一心奪權,官吏豪強則是勾連,土地兼並嚴重,耕田者多為佃農。“富者兼有一郡之地,貧著無立錐之地”。故而減輕百姓負擔的“富者多出,貧者修養”的梯級稅,只能讓那些兼有廣大土地的豪強把自己所應多出的稅強攤到佃農身上,增加百姓的負擔。

說到根底,問題還是土地兼並。梯級稅這種兼並的現狀下出來,治標不治本,實是......上逼民反。

葉青艾擱下筆,眉已經許久未曾舒過。

紗窗外,正是草長鶯飛時節,她出神地望著白墻烏瓦之外,橫出的一支粉白桃花,帶著草木微微腥氣的春風吹拂下搖動,抖落些許。忽然便想起舊日,瘟疫的消息搖搖傳來時,她也曾隨眾多難民一起南逃,腿腳不便又體弱,有一家好心的販夫,就讓她坐他們曾經運貨的木輪車上,拉著她一起逃荒與躲瘟疫。那時也是春,本該是耕作時節,一路的農田卻都是荒蕪的,農紛紛逃難。陌上棣華濃,一個小女娃去采,卻突然倒下了。癥狀與聽說的瘟疫一模一樣。

一路南逃,一路有無數倒下。夫辭妻,子失母,老喪兒。哭嚎聲震天。到了一座代表希望的城池前,那城門口早已嚴陣已待,許多盔甲士卒,卻不是來迎難民入城看守秩序,而是驅趕難民們繼續南行。誰趕靠近,殺無赦。甚至連城池附近的郊野也不許多呆。

們有些不信邪,不信官府會如此放棄他們,還再繼續靠近。當一幹面黃體瘦,手無寸鐵,病弱交加的流民百姓,對上手持利刃的士卒......結果之慘烈,以葉青艾之心性,也不願多回想。

好不容易,稍稍安定了一些,然而,這麽多的百姓被迫流落異鄉,沒有了自己的土地,以什麽為生?佃戶。

那些世族豪強趁著災年瘟荒,卻大肆侵占收購良田,幾乎是以低到可怕的代價,就圈走了百姓賴以為生的土地。而有些返鄉的百姓,卻發現自己的土地已經成了那些惹不起的貴的了。怎麽辦?為了能再耕到自己的土地,為佃為奴。

聽著震天的哭嚎,看著荒地裏許多病餓而死化膿無收的屍骨,看著老漢抱著自己三歲的小兒熬不住病,一起撞死避苦。看著士卒殺到最後都垂淚不忍卻不敢停手的神情。看著那些餓得瘦得幾乎同骷髏一樣直僵僵,面色黃臘,衣衫破爛的百姓。替朱衣肉食的豪強耕作到暈倒,還要爬起來去繼續耕作,自己的土地上耕作出來的糧食卻大半還要繳給那些吃米吃到厭煩要倒溝中的貴。

葉青艾曾郊野毅然焚過那些瘟疫死去的屍首,曾餓得差點暈倒,也曾因為斷腿被不忍的士卒偷偷放過。她受了不知多少的恩情善意,到底活下來了。

然而,葉青艾也始終記得她曾自由地趴路邊,嗅過田野上不知名的淺紫野花。她也曾見那又累又餓的臘黃醜陋的農家婦,卻還對著一波碧水,撚過柳枝樹條,梳著枯黃的頭發,身後是傻笑著的丈夫。也曾見逃荒避瘟之餘,路上還輕輕教懵懂孩子哼鄉野小調的老手藝。不知道為什麽,一路聽著鴉叫鬣狗盤垣,看著屍骨累累,百姓流離,受著同樣苦頭的她沒有流淚,卻看見那些偶爾一現的情景時,止不住眼中的辛酸,終於至嚎淘。

終於有一日,無數默默死去後,這個國家的王公貴族們,終於從風花雪月,陰謀詭計裏塵埃落地,裏回過神來,宣布一切都結束了。

所以後來,做些賤業,反倒算什麽呢?

這些年,葉青艾一邊三教九流裏打滾,一邊默默地積累著經驗與思路,用她的眼睛,自底層,觀察分析著這個國家。即便是最苦的時候,亦不敢稍稍懈怠昔年自獄中所學。

她篡緊手中的筆,想著自己如今的生活時,前面鋪著鵝卵石的小徑那頭,忽地走來了侍女,呼喚她,只說新覓來了幾匹當今京中貴女小娘子最時興的料子,請女郎過去挑撿一二。

又說侯爺那傳來音訊,只說是京中貴女聚會的春日游園會,今次初初舉辦,特地向忠武府遞來請柬,請葉家女郎去參加。葉青艾心知肚明,她昔年久藏深閨,今日又初到京師,舉目無舊識,名頭又不好,哪個來邀請她。

說到底,是葉侯爺疼愛女兒,雖對她的婚事絕了望,卻仍不希望女兒終日提筆沈思,悶古紙堆裏。

葉青艾看著使女的背影,忽覺心頭有股煩悶頓生,又覺無力。爹爹是以他的理解為她好,使女們則只是從主家之命而已。

她嘆氣,推動著輪椅,緩緩轉身。

春日游園會上,環佩響,笑語盈,團扇撲,鬢邊蝶欲飛。一群青春女郎二三而聚,比花嬌,比得春/色都軟了三分。

葉青艾坐亭中,許多女郎都站得離她遠遠的,竊竊私語,或明或暗地指指點點。

帶著草木清香的微風,柔和地帶起她鬢邊碎發。她獨看著一旁盛開的牡丹出神,並不理會這些。也並非沒有上前與這位侯門千金表達過善意,奈何聊了幾句,話不投機半句多,說了幾句後,眾便發覺自己與這位的思路實搭不上。雖然葉青艾總是微微笑著聽她們言語,然而自說自話,話也總有盡時。默然枯坐了一會後,那些想搭上侯門陰涼的小娘子們,也都實耐不住紛紛告辭。

葉青艾偶爾看幾眼旁嬉戲,看這些貴女的舉止,分明瞧見勳貴與武官之後為伍,文官等清貴之臣則聚作一堆。是朝堂之鬥,延續到了後宅。

“這牡丹雖艷,卻極稱姐姐的清姿呢。”聽得身旁有開口,葉青艾回轉過身,卻見一位碧玉年華的小娘子笑吟吟看著她。

小娘子生得動,明媚鮮艷,一身的鵝黃衣衫,笑吟吟的俊美模樣,不輸這牡丹多少。

葉青艾搖頭,微笑:“不如。”這是大實話。小娘子被她的直接驚了一剎,又笑道:“不過是勝這衣衫穿得艷了,哪堪姐姐如此誇獎。”

小娘子自言姓許,家中排為三,閨名綺羅,又問葉青艾名姓。問罷便與葉青艾攀談起來。葉青艾只是微笑聽著,她自小離家,獄中三年,民間七年,固然最艱苦之時,也謹遵師長教誨,未曾放棄過讀書思索,觀察世事。然而甚麽琴棋書畫女紅,卻是荒廢久矣,一竅不通。

見葉青艾只是聽著不言語,但沈靜溫和的微笑,卻讓許綺羅不知不覺又犯了現代帶過來的碎嘴毛病,一時收不住嘴,也有些明白那些貴女的尷尬了,笑道:“瞧這記性,姐姐休怪。姊妹們都說,綺羅一時見了那等美玉物,羅嗦起來就沒完沒了,活脫脫個雀鳥。”

葉青艾搖搖頭,表示無礙。許綺羅有心緩解尷尬,卻指那牡丹道:“這牡丹以祁陽為尊,怪不得姐姐如此喜愛牡丹呢。”葉家祖上乃是祁陽士。

葉青艾聞言略沈吟片刻,淡淡道:“青艾幼年失跍,與父兄離散,不知族舊。只是曾官道上,見過十八匹幽燕駿馬輪流替換,自祁陽方向往京都拉了一車牡丹,不知是否口中所說祁陽牡丹。”十八匹自邊關戰士跨下扯來的好馬,活生生跑死了十六匹。

許綺羅拍手笑道:“呀,定然是的!記得有一年,宮裏的顧貴妃想念故鄉的牡丹,陛下隆恩,竟立刻命連夜自祁陽拉了一車最為稀罕的'景藍牡丹'過來,一時盛寵無二。說起來,顧貴妃,還可算是姐姐的同鄉呢。”似乎覺得找到了同葉青艾的共同話題,許綺羅開始有些興奮了起來,算來,那位顧貴妃,大約還可算許府的表親呢。

誰知聽罷,葉青艾卻沈默下來。任憑許綺羅再如何引逗,都只是微微笑卻不再說話。許綺羅不知自己如何說錯話了,尷尬一會後,實沒有辦法,也只得敗退。

放任葉青艾獨自亭中坐著,許綺羅深吸口氣,覺著這個突然出現的角色十分不好對付,脾性瞧著極為古怪,嘴又跟珠蚌似地,如何都撬不開。

她是書穿,三年前,當得知自己穿越到了一本看了書裏後,還穿成了那個早就該死的無腦女配時,她就發誓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幸好原主的記憶都還,利用著原主的記憶與預先的知情,她一直謀劃著,好不容易從不受重視的庶女成了記名的嫡女,踩了原女主一腳。面對著大好局面,卻忽然跑出個莫名其妙的葉家,從未書裏出現過的角色,令她很是不安,需要好好試探打聽一回。

游園會是京師一處風景極美的前朝舊院閣,官家女眷們此,因此外邊被包圍保護的鐵桶一般,圍了層層護衛。

但是哪來的男子喧嘩聲?園子深處,隔了一層高墻的外邊,傳來一陣陣的男子喧嘩聲。

眾貴女頓時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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